你就在饶河天水间
张进明
牛哥,绰号牛子,饶河民间艺人。
也不知怎的,牛哥,一想起你,我就觉得你没走远,就在饶河天水间。我喜欢你,喜欢你敲竹筒的梆梆声,那风味独特的小圆米粑至今难忘;还喜欢你用那粗犷而略带沙哑的音色塑造出了众多人物形像,让受众在故事中身临其境。
牛哥,其实我该称你叔或伯,可偏喜欢喊叫你哥。我知道你我并不是同一时期生人,但你给我印像大深了,你的形像、性格和故事,都一一存蓄在我们幼小的灵*深处。我们都是你的粉丝,且是铁的,信吗?
还记得那童谣么?
“牛哥的粑,真邋遢,摸摸屁股做做粑。”嘴馋又不能够的细伢子吞着口水贬你。
“哈哈”,谁知你不生气,反呵呵地笑了,没丁点作秀的样子。
然而,我们却为你不平,边吃边炫耀道,“牛哥的粑,真好呷,饶州城里第一家。哈,气死你,气死你”。可你也同样笑得豪爽,且边笑边摇头。
牛哥你人高马大,气度也大,无论谁调侃你还是赞美你,你都是那样快活爽朗的笑。
人称你是笑星,和你在一起特开心。然你给人家带来快乐,自己却要承受很多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因你从小患眼疾而失明,家境窘迫,幼时就懂自讨生活,可想而知,你一路走来的磨难。可你懂得低头,但更懂得挺直腰杆做人。苦难犹如一炉旺火,经受且挺住了那叫“凤凰涅槃”,灵*得以重生。
牛哥你是条汉子,在烈火中重生了。
牛哥,我同你虽然不是近邻,但同住一地,我住城里,而你家在城外东郊茅园里。中间同我隔桥,隔街,隔古巷。路不近,可你经常行走在我们的巷子里,你每每到来我们都知道。因为你有个特殊声响,那就是竹筒敲出来的“梆梆”声,如古代人打更,响声清脆、传得很远,满巷子都听得真切。因而,瞬间我和小伙伴们便兴奋起来,不约而同奔向你。
你个子高而结实,一袭黑衣裤,左手挎一小木桶,右脥下夾一根小木扙,那是你行路的帮手。还有一节竹筒子,那“挷挷”声响就是它发出来的。我们喘着粗气围上去,你却呵呵地笑着,利索地打开小木桶,顿时我们像荷塘边的小青蛙,使劲跳起来往里瞧。一塊干干净净白棉布罩着,但我们知道下面有我们爱吃的,对,犹如长沙臭豆腐,南昌的白糖糕,南京的煮毛蛋,哈,风味小吃——碱水圆米粑。其价廉物美,时下细伢子不一定信,仅一分钱就能买一个。我就不明白,牛哥你米粑为什么那么爽口?至今想起还有点馋。
“别急别急,小祖宗”。牛哥你喊我们小祖宗,两条细长的眼膖使劲眨着,那黝黑的方型脸上笑皱挤在一起,你这是心里在快活着,等你把上面的一层雪白的棉布掀起,一股好闻的热气顿时冒出来,好香哦。你用筷子熟练夹着圆圆的米粑,三个、五个、两个的分发我们……,然后又忙着接我们的钱。你摸着数,有时也给找零,天晓得你是如何做到这点的?
我们这些分分零钱可来之不易啊,是家里用完的牙膏管及平时捡的破铜烂铁、废纸壳等积累起来兑的钱哩。当然也就几分毛把钱。我们乐呵呵地吃着,并没放你走,晓得你会唱渔鼓,因而缠着你来上一段。你憨憨的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反问道,“小祖宗真想听?”
我们赶紧道:“想听想听”。
“好勒”,你把竹筒当鼓板,一声“听来——”,张口唱道:“浪打轻船雨打蓬。遥看船下有渔翁。蓑笠不收船不系,任西东。即问渔家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常作伴,五湖中。”
歌歌真好听,超级棒。
你边唱边敲着竹筒渐渐远去,那一袭长衣飘飘,像个古代人。哈哈,我们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才各自东西跑也散了、跑远了,踏着风雨、落花、飞叶长大了……
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故事。那还是计划经济年代,一切凭票,什么粮票,布票,油票,豆腐票等……。饭吃不饱那还有副食吃?当然见到米粑粑能不馋?
牛哥你并非就此讨营生,你有家有眷要养,可这仅是你的副业,你是饶河民间说唱艺人,说书、讲古、唱渔歌才是你的看家能耐。
牛哥我至今都不晓得你师从哪位?吹拉弹唱竟是那样的棒。你是当然的鼓板师、吹奏手,还是戏里的生、净角色唱将。嗓音浑厚沧桑、很有穿透力。你说唱的《鄱湖渔鼓》(亦称鼓书)与众不同,别人用惊堂木拍案说书,而你是一边敲着鼓板,一边用鄱湖渔鼓调调说唱,韵味独特,引人入胜。因而同一故事,却被你演驿得跌宕起伏,悬念叠出,叩人心弦。听一次就会上隐,像着了魔法般*儿跟着你跑。牛哥你真的牛,有一次我听你说晿《李三保下山》,*儿足足被你牵走了一个多月,就连感冒发烧脚也停不下来。家里寻人,我谎称去看了郎中,可当时把父母逗得哑然失笑。我那晓得那睌父亲恰与他那郎中朋友一起喝酒聊天?我第一次撒谎就露馅了,真无用,脸一阵阵发烧,估计与猴屁股有一拼。
牛哥,你不仅会说唱鄱湖渔鼓,饶河戏也唱的特棒。
我们儿时精神生活单调,那像现在的电视、电脑、手机、影院,K歌还有广场舞等。以前,婚丧喜庆想热闹一番,就得请戏班子搭台唱大戏,这得要有钱,否则想也别想。当然也有别的法子,不宽裕且又想热闹一下,那只有请“串堂班”。这是民间艺人组成的,人不多仅六、七位。牛哥你脑瓜子灵,与几位“同路”人一商量,哈,你的“串堂班”应运而生了。你们的吹拉弹唱不输健全人。班子中你就是定海神针,你就是金字招牌。这就是市场,就是财富。
你们干这行收入并不多,但却能养家糊口。串堂班的生意,多半要到秋冬特别是农历年前后才显兴旺。古有诗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很显然,农家收成好了,日子宽裕了,小城人的买卖也就兴隆了,饱暖而思乐嘛,牛哥你们的生意自然也就忙活起来了。当然也有淡季,青*不接时或洪涝灾害季,那时你们的活计也清淡,但你们也不坐以待毙,水乡有水乡的特色,你们就驾着小划子(船)作广告吹吹打打沿码头推销自己。
当时古城主要交通为水道,史称饶河。上游有乐安江、信江、昌江等三大水系汇入饶河。对了,当年诗魔白居易从浔阳到浮梁买茶叶所经之道,就是饶河。他后来在《琵琶行》一诗中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这江水寒所指就是饶河。因为这是从浔阳去浮梁唯一水路途径。浮梁自古山青水秀,不仅有上好的红茶还有上等稀有木材等山货;同时还有景德镇瓷器,万年的大米以及乐平的果疏等农产品均需经饶河过鄱阳湖入长江运送全国各地。因而上下舟楫客商多,码头兴旺。这给民间艺人带来了市场。为什么?船客舟马劳顿,夜生活单调,而牛哥你的说唱艺术恰好能补其缺,丰富他们的夜生活。古语曰,人有高矮,业无贵贱。能急人所需,给人带来开心愉快,就有价值,就值得受人尊重与喜爱。牛哥们就是这样一帮子人。
精彩瞬间无处不藏,上至河汉繁星流云,下至饶河浪花灯影,只要记忆闸门点开,往事便流水般哗哗流过:那年初秋的一夜,我和父亲去码头找一老乡,恰遇牛哥你们的串堂班在码头开唱。一阵急烈的开台锣鼓毕,琴声响起,紧接着你一声长叹“苦哇——”,接着熟悉的饶河腔调在耳边萦绕:“年年盼儿归云山望断”。这是剧中男主角老生张秀元的戏词。与你搭档的是位中年女子,她唱剧中老旦:“思前想后夜夜难成眠”。你又接道,“肠断呼儿儿不在”。老旦续道,“血泪点点洒亭阶。”
…………
剧中唱张继保的是位小哥,他接道:“随从与我护马前,本官不识那乞丐。”
…………
据说这是一曲《清风亭》,出自饶河调大戏《雷打张继保》中的一折。
清风徐徐,细浪轻叩船舷,一弯娥月在白云里穿梭,犹如苍海泛舟。牛哥你一边击打着鼓板,一边深情地唱着戏文。我虽然不全明白戏词含意,但你那深情动人的唱腔撼动了我。
月光如水,码头及江面上如同白昼,船客围坐四周,箫声哀婉低迴,琴声如泣如诉,动人的唱腔入情入境,不时有听众暗自叹息与抽泣……
你们动情了,听众入戏了。
浪声细语,不时有小划子经过,留下依呀依呀的木桨击水声,声如蛙鸣。我此刻仿佛置身荒野,风啸物肃,坠粉飘零,落叶满径。远处一对老夫妻踉跄在阡陌上……
故事叙述一对老夫妻在“清风亭”(雷打张继保戏中一折)捡到一孤儿,然后靠卖豆腐把其养大并供其读书,尔后学成。是年秋,满山枫叶红了,丹桂流香,老夫妻送儿子进京赶考,走了一程又一程,他们来到了离家十里外的“清风亭”,其时已深秋,霜风萧杀,草衰叶凋,老人斟满酒,既欣慰又伤感,多年心血没白费,养子终于学业有成,今日放飞,但愿鹏程万里,锦衣玉食一生。
一觞送行酒,两行离别泪。“清风亭”见证了他们父子离别时撕心裂肺的一幕幕。
春去秋来,已过花甲的养父母竟是度日如年,祈盼日思夜想儿子荣归故里,可漫漫两年消逝而杳无音讯。他们尽管年迈,却禁不住常往清风亭跑。天天盼儿归,年年无音讯。
又是一年丹桂飘香季,又见满山枫叶红,又闻塞雁南来归。转眼,风见寒,落红逝,露成霜。他们依然是清风亭的常客。惊喜啊,忽闻一阵风,天大喜讯降。在望眼欲穿中,一阵锣鼓声传来,大队人马吆五喝六朝清风亭奔来。是的,是的,中间有位官人,头带乌纱,身穿红袍骑着高头大马。呵哟,那就是儿子,日思夜想的儿子啊,这场景多次在梦中出现,可今天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一队随从簇拥着他,呜锣开道。可奇怪,他们不是奔着自家方向去的,而是相背。他们见状,欣喜若狂,这情景多次出现梦中。来不及细想,他们生怕梦碎,故急忙推开人群,上前欲拉住儿子,不料被挡住且绊倒。他们急了爬起来高喊儿子的乳名,无人理采,一时性急竟哭出声来。在叫喊声中,终于看见儿子回首了。他们想近前,又被挡。犹如河水被堤坝挡住而随围观路人流走。老夫妻怎么也没料到儿子不仅没下马,相反给他们一顿奚落,仅拿出二百铜钱打发他们。然后马鞭一挥,率众远去。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一抹斜阳褪去。远天云絮翻滚,满地落叶旋飞。老夫妻相互搀扶着,像两棵风烛残年的树,然当年繁花不再,沧桑的年轮刻在多皱的脸上,无神的眼眶里色如死灰,一切显得那样无助,啸风撩起他们的衣衫和衰草般丝丝白发。
人是活在希望中的,一旦梦碎心中的天地也就崩塌了。此时,老妇人悲痛欲绝,将那二百铜钱抛向天空,顿时钱如枯叶纷飞。“天哪,”老妇人伤心喊道,“当年我们在这里捡到他,又含辛茹苦养了他十三年,十三年哪……”,她在悲怆中多次哽咽昏厥,最后竟气绝身亡。老汉见状,怆然涕下,浑身颤抖不止。他急喊着老伴的名字,又仰天疾呼,“苍天,我的苍天哪,你睁开眼睛啊……”,
众惊愕,急上前扶着老汉劝慰。说时迟,那时快,老汉竟挣脱众人,疯了般地奔向“清风亭”,只听他凄惨哭道,“老伴慢走,我陪你来了……”
瞬间天色大变,乌云翻滚,落叶旋飞。只听“砰”的一声,犹如天崩地裂,老汉一头撞向了清风亭……
啊,电闪雷鸣,狂风怒吼,天怒人怨,满目惊骇!
…………
其结局可想而知,古语道,百事孝为先。人生犹如一场戏,好歹结局均由自己安排。该戏的结局就是全剧的剧目!
多年过去了,想起牛哥版的“饶河调”《清风亭》,仍历历在目,撼人心魄!正是牛哥你对民间艺术的不断追求而在饶河声名大振,从而开拓了市场,赢得了百姓的喜爱,也因而被当时的县木偶剧团请去“坐镇”,让鄱湖渔鼓得以发扬光大。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是后浪,然你的传奇却如古老的饶河,水流澹澹,湍流不息。你留下众多的民歌、民谚及民间故事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如民歌:《洗藜蒿》,“妹妹洗藜蒿,十指尖尖水里捞,容貌娇,笑声俏,惹得哥哥常回头……”还有《半斤鳑鲏不上钩》,“哥哥船头把鱼钓,妹妹船尾把火烧,水已滚,酒已斟,可半斤鳑鲏不上钩”;以及民间传说《淮王抢亲》等。娶亲、嫁女本为人生一大喜事,该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开门大办,可饶河一带却在大喜日如临大敌,一听迎亲唢呐响,立即关门闭户,悄无声息。直到亲眼见新姑爷上门迎娶,方可开门。为什么?据说当年居住在鄱阳的淮王骄奢淫逸,只要闻听百姓嫁女便要抢来府中过头一夜。几百年故去,可这里依然还沿袭这一婚嫁旧俗。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牛哥,时下也许很多人不知此俗何来?但你却有心传承了。正史也好,野史也罢,用水乡人一句话说:无风不起浪。是史载?还是传说?无所谓,老百姓津津乐道就是价值所在。有心人处处皆学问。不仅大处,小事亦能看出,我们儿时的小吃好味道——那米粑之所以令人没齿难忘,是你博采众长悉心传承之果。
牛哥,不久前我在中央电视总台《远方的家》一栏节目中忽然看见了我们的“鄱湖渔鼓”访谈节目,觉特亲切,我认识其中一位传承人,他就是牛哥你的得意门生,当年在“清风亭”中唱张继保角色的那位小哥,如今他年事也高了,但他唱“饶河戏”和说唱“鄱湖渔鼓”那神韵像极了你,饶河戏作为赣剧一分支,不仅在赣且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鄱湖渔鼓”亦已从饶河之滨响遍了整个鄱阳湖畔。是的,这与一代代像牛哥你一样艺术家(民间艺人)是分不开的。此时,我不觉思绪又飞回了几十年前那古镇小巷和清风明月夜的饶河码头。似又见你一袭长衣,昂首动情地唱道,“浪打轻船雨打蓬。遥看船下有渔翁。蓑笠不收船不系,任西东……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长作伴,五湖中”。
☆鄱阳湖文艺去湖上点一盏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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